海,對于鹽場人來說,再熟悉不過;海塑造了煉海人,煉海人心里有個海。但我這里所說的海,那是一望無垠的稻海。
到了七月,稻子激情四射,它們早已結束了有效分蘗過程,完成了對空間縱向撥節的擴展。開始踩著陽光雨露,向著孕穗、增穗期的空間發展。期間每舒展開一片葉子,稻地就向四周暈染出一片綠色。天宇下,一片片稻子排出一列列龐大的方陣,宛如一個個訓練有素的巨大兵團,洶涌出了一汪綠色的海洋。
無風時,水稻亭亭玉立,稻海波瀾不驚。大風驟起,稻海就像一塊巨大的面團子,四面起鼓,鼓了就陷,陷了再鼓;接著就向一邊倒,漫地而行;呼地又騰上來了,飄忽不能固定;猛地又撲向另一邊去,再也扯不斷,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已經完全沒有方向了。然后一切都在旋,稻子都在往一處擠,綠似乎被拉長了許多,往上扭,往上扭,葉子沖起一個偌大的蘑菇長在了空中。“嘩”地一聲,亂了滿天波浪,綠全然又壓扁開來,清清楚楚看見了里邊掩藏著的溝渠。
下雨了,稻田上空,綠霧彌漫。咸土地剎時都變成了一座座連綿的島嶼,靜立在一片綠色的波濤聲中。夏天的雨簡直就是稻粒,一顆顆不僅落進了稻子的身體里,而且還落進了咸土地上所謂“莊稼人”的心里。我雖然能涂抹出點文字,也常幻想著自己的文字能達到情景交融的境界,但和“莊稼人”、雨、水稻三者所形成的氛圍相比,我文字的境界還只是停留在生活的表面。在煉海人內心深處,那一道道雨水就是他們情感在流動,那碧綠的水稻就是他們養育出的情景交融的文字。
天晴了,灼熱的陽光肆無忌憚地傾瀉下來。此時,你的目光倘若在稻海上縱橫馳騁,會不經意間被田埂邊的一叢叢的蘆葦絆得一個踉蹌。那綠是深綠,也許是最有韻味的風光,它們雖然清瘦,但裊娜嫵媚,透出窈窕淑女的風韻。其如火如荼之陣勢,排山倒海之氣派,讓你會不由想起那句激情洋溢的詩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咸土地上的稻海是會變的。當野鴨唱著歌飛來時,咸土地上的稻海就會逐漸變成了一汪金色。這時候倘若你面對稻海,你根本分不清哪兒是陽光,哪兒是稻子,眼前只是一片潮水般漫卷開來的金黃。你只能感覺到有一股撼人魂魄的熱流,在血液中燃燒,在生命中激蕩。你可以聽到那稻葉滑動著陽光的聲音,聽那稻谷與稻谷互相摩擦著的聲音,聽那麻雀偷吃稻谷的聲音……聽那寧靜中起伏著的波浪,聽那沉穩中蘊涵著激情;聽那整體劃一的和諧,聽那質樸自然的神韻。
那聲音渾厚質樸,純粹激越,任何聲響都只能模擬出其形體,但永遠不能模擬其本質。那是蒼穹下的一部雄渾的樂曲,是陽光與稻浪的交響,是汗水與咸土的交響,是自然與純樸的交響,是金黃的膚色和銅質天空的交響……
那樂曲可以洞穿你的肌膚,你的骨骼,你的靈魂;那樂曲不需要華麗的舞臺,更不需要絢爛的裝飾。那是來自咸土地深處的音簌,那是通過太陽從天堂吹來的風聲。在優美二胡旋律中,你能感受到淮海戲這種樂曲的蒼茫,在咸土地厚重的沉默中,你能感受到這種音樂的凝重,在粗糲的海風磨礪出的鹽工號子中,你能感受到這種樂曲的激昂,在煉海人被太陽鍍成的古銅色的面孔上,你可以觸摸到這種樂曲的樸質的靈魂。
“喜看稻菽千重浪”。咸土地看海,讓波濤洶涌的稻浪帶著你,一路走進迤邐的鹽鄉,一路走進幸福豐饒的黃金海岸。(許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