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情是什么?鄉情是歸途,是走不完的鹽灘小道,是心中永難割舍的牽掛。
假日期間,兩位白發蒼蒼的耄耋老人(汪老、王老)在家人的攙扶下,步履蹣跚又一次走進曾灑下他們青春汗水的鹽圩,為的是尋找那份剪不斷的鄉情和再親口嘗一嘗那口與自己年齡相仿的老井水味道。
一口老井就是一段汲飲不盡的悠長歲月,是延展的血脈,更像是游子的圖騰。
跟在老人后邊的我忍不住對著老井喊了兩聲,無人回應。井池里的回聲那么空蕩,那么空泛。其實這樣做,才知道什么叫聆聽歲月的回聲。如此寫來,有些矯情,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咳嗽起來。
灌西大德七圩老井,是上世紀30年代打的第一眼直徑110毫米、深135米的鋼管深水井。據兩位老人回憶說,該老井由當時占據鹽場的日本人從上海聘請專業技工打井,水井設備由德國西門子公司制造。這口老井解決了一代代鹽民吃水的難題,時至今日此井仍在使用。
大德老井是灌西的心靈之窗,也是時代發展的鏡子,它照出了群像的喜怒哀樂,也回響過鹽民們苦難的呻吟,它是生活的一粒珍珠。我想,在這眼井里留下影子最多的還是方圓幾十里的父老鄉親。
由于大片鹽灘被復墾成農田或養殖池塘,老圩就像一座孤島,圩里的許多人去向不明,向誰打聽?年長的多數埋到地里了,與他們侍弄一生的鹽灘緊挨著。年輕的幾乎遠在他鄉,天南海北,沒個準信。有些號碼打不通,有些號碼無人接聽。無法知曉他們在異鄉究竟混得怎么樣?無論在故鄉,還是在異鄉,那些心底里的疼痛是少不了的。些許每個晚上到深夜,都會有人在異鄉喝醉,就不想事情,好睡到天亮繼續工作。許多人被鹽鄉逼走,又被鹽鄉逼回來。那些逼回來的人,一下子老了。老是對生命的妥協與交代,老會掩蓋生命的倉促與無奈。一切無從說起,一切又要從頭說起。絮語與嘮叨是老年人的特征,也是對人生最后的描述與回答。請不要打斷他們的話語;他們的成長史;他們的愛情史;他們的奮斗史。同樣跌宕,甚至驚險。這其中要省略苦澀的青春,圩下茅草房里的艱辛,一張揉皺了的看不清數目的工資單……
大德老井的井水微甜與滋潤,是獨一無二的。在他鄉不可能再找回來。從池塘堰走向老井,蓄水池里用機泵打上來的水,波光的起伏,時間的起伏,閉塞而安寧。把人變得跟咸土一樣單調,面對同樣單調周而復始的生活。為了改變,為了打破,許多人才背井離鄉,把他鄉認作生命里的干娘,不止一次想與陌生的城市和解,這是需要幾輩子才能完成的事業,乍看起來,多么龐大,不可理喻啊,成為一個制鹽行業一個時代的陣痛。
找一個理由回到鹽鄉,親人啊,老井里的水還能喝嗎?回到鹽圩,暑氣蒸人,只能再次彎下腰來,干著嗓子,面對老井喊幾聲。
一個仙逝城里的老人臨終前交代家人死后運回圩下,響器班子有些過度的興奮,看似十分賣力地吹著,把喜樂吹得不像喜樂,哀樂吹得不像哀樂。鹽鄉能來的人都來了,附近鄉村多年不走的親戚也聞訊趕來。看不出他們的悲傷,互相交頭接耳打聽,其實就是死者現在活過來,也說不清這生活的迷和死亡的迷。而人們的想象力是無邊無際的。參加葬禮,如同聽說書,每個人都在構思,同樣每個人在凝望與聆聽,最終每個人都在以訛傳訛中吃肉喝酒,開始滿足,他們的敘述能力非常強,很快被風刮到四面八方了。讓本來死氣沉沉的鹽圩因一個人的死亡變得醒目與活躍起來。
總會有一個人離開人群走向老井,說不清他是傻子還是詩人?但他肯定會對老井喊幾聲,聽到喊聲的人,會被他驚了,然后從圩里四處散開。天就會像那口深井黑了下來。緊接著,月亮升了上來。此刻,他坐在月光里的老井旁,面朝大海的方向,想把自己漆黑的那一部分找出來……。
一個歷史悠久的鹽鄉,難得有一口同它一樣滄桑的老井,仍常汲常新。每一滴井水都飽滿圓潤,都入口清涼。老井是能窺知鹽鄉過往的眼睛,它記錄并保鮮著鹽鄉所有的人事興替、煙火人生。
老井沉默在時間深處,獨自咀嚼著天光下泄的塵埃和風聲,細細口味。對著老井喊幾聲,沒有誰比它更孤獨,也沒有誰比它更靜默……(許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