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地擔在運鹽河上,長不過十米二十米,寬不過一尺二尺,厚不過五寸八寸,做河岸兩側鹽灘人的交通紐帶,既非橋又非路,這就是鹽場的跳了。鹽場的跳多得不可勝數。概而言之,凡有鹽河流過的地方,只要有鹽灘,就會有跳。偌大一個淮北鹽場,闊大的灘頭河道上,有多少跳,歷史都沒有記載,我也未曾確記。因為鹽場的腹地上處處有鹽河這條長龍玉帶流過,天然地把鹽灘分割為兩邊,這邊人要到那邊去,那邊人要到這邊來,非得過河,鹽場人就在鹽河的這處搭上一管跳,那處搭上跳一管,沒有跳,你就別想過來,他也別想過去。
鹽河上搭跳,就是為通行。處處有跳,但密度并不高,一般一個小組安裝一管跳,一是,鹽場的小組工人家屬比較少,用不著安裝那么多的跳;二是跳少,小組和外來人員進出,包括治安好管理。跳與跳的間當,依著小組與小組的間當和是不是交通要道而定,一般二里(鹽場俗話叫一條圩面,一條圩面相當于1.7華里)左右置一管跳,五六里安一管跳的較少,跳太少不夠用。
有些地方,只是一個小組,但地處要沖,屬好幾條河道支流的交匯處,那就要橫安豎放多擔幾管跳,其密度可以多達百米方圓就有好幾管跳,這么多也不嫌多,這并非特例。鹽場雖只一條鹽河,但就是處處連河,你要產鹽,先要哄好河,哄好河還要哄好人,要方便他來來去去。在鹽灘上,睜眼就見河,開腳就過河,沒有跳怎么可以呢。在鹽場有許多可有無可用可不用的東西,但在當年,甚至就是今天鹽場的一些地方,沒有跳就是不行,否則人就有失路之苦。
在鹽河包圍著的鹽場,是有跳才有出路。有跳的地點,有兩種稱呼:光有跳沒有人看管的地點叫跳,有專人看管的地方,叫跳口。比如我家鄉灌西鹽場二灣工區六圩的有人看管跳,就叫六圩跳口,所有的七圩跳口,十三圩跳口,大阜三圩跳口的稱呼,都這么來的,都表示有人看管,因為看管的人要在場里領工資,這跳口的人在花名冊上,光有跳的地方沒有在花名冊的人,故有跳而無“口”。我記得當年上中學時,從家到埒南中學要經過六圩、七圩、十三圩、大阜二圩四個跳口,日日如此,少過一個跳口就到不了學校。后來我到場部的灌西鹽場醫院工作,假期回家時,要經過西二圩跳口,大阜三圩跳口等四個跳口,少過一個跳口就到不了家,跳與我們鹽場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衣、食、住、行中的行,就是如此緊密相關。或者說,過跳,也就成為我們鹽場人生活的一個部分,一道生活程序。
河上有跳,且任它自在的搭在河上罷了,為什么要專人看跳呢?這里有一個道理:其一就是,運鹽河是用來運鹽的,運鹽船經過的地方,如果是個交通要道,就要有人看管,負責了望船只來往和行人來去;其二,常態時跳是豎擔在河碼頭兩端,但是鹽船來了要放行通過,就把跳挪開到一邊呈橫跳,我們鹽場叫磨跳,如果沒人看管,或者磨跳不及時,讓船撞到跳上去了,就要發生船毀人傷的事故,用現在的流行用語,叫驚天事故。我最早知道人要生活就要注意許多的關口,哪怕是一個微不足道,毫不起眼的骨節眼,就是從鹽場的跳口領會的,我還領悟到,其實人生的許多關口就象磨跳一樣簡單明白無誤,在關口要做的動作就要像磨跳那樣準確及時利索,就能化去許多風險。只要是有著關口意味的地點和事,你是分不清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的。
一管鹽河上的跳必須是一管實用管用的跳。做跳要求一要能經得起風吹日曬,二要能耐得住暴雨侵蝕,三要能承載得物貨人經。因為鹽場許多人家的吃、穿、用都是從跳上肩挑手提搬運過來的。除吃鹽是就地取材,鹽場人吃一棵菜一斤糧一兩油,穿一寸布,都是從跳那邊遙遠的集市上弄過來的,沒有一個鹽場人對跳板的好孬看得無所謂。他們十分明白,河上的跳,可不是鬧著玩的,跳要能荷載得起,鹽場俗語叫吃得住人,因此選擇做跳的料子時,從不吝嗇,都想選好材料。一塊好跳材,要符合“六不”的標準:不能太寬,不能太窄,不能太厚,不能太薄,不能太軟、不能太脆。太寬雖然人好走,但磨跳不方便;太窄人不好走,更不安全;不能太厚,跳木太重,磨跳吃力,一旦磨不動就要出事;不能太薄,太薄不能負重,假如人推著東西到跳上,跳吃不消忽然折斷,人落水了,豈不危險?不能太軟,太軟人走在跳上會頓生悠悠晃晃,戰戰兢兢的感覺,人對跳不推心,你想,天天要過跳,老是心里發怵,天天害怕,怎么了得;不能太脆,太脆的木料,剛性大韌性差,容易斷裂,斷了得換,經常換跳花錢倒是小事,斷跳換跳于鹽場人心里有一種忌諱,覺得是個不祥的事。鹽場人選跳說“不”是毫不含糊的,含糊了等于做壞事。雖然既非橋又非路,卻是鹽場人心頭的橋和路,你離不開它。不,它集船筏橋的功能于一體,是鹽場人的全天候伙伴。什么事都是這樣,哪樣東西只要一觸及人心,牽動人心,觸及和牽動許多人的心,你總也輕視不得,忽略不了,所以在鹽場,人從跳上過,跳從心上過,誰對誰對都要買帳,誰都要對得起誰。
過跳,與走路沒什么兩樣。但過跳的步子與平常走路有些不同。平常走路,你可以昂著首,甩開臂,目視千里,氣凌春秋,對路不必處處陪個小心。你若有腳力,可以信步如飛,但過跳則不同。你的目光必須始終專注于跳的兩端,定格于跳板上下,躡手躡腳,如履薄冰,因為跳下就是深深的河水,膽大的人,過跳不過是走幾步而已,而對膽小的人來說過跳有時會驚心動魄,你不小心當場就會給你尷尬,是一個大到同人命相連的尷尬。特別是風雨交加的時候,鹽場的老少若是生了病,比方說腹瀉肚痛,哮喘肺炎,小孩高燒,婦女生孩,老人昏厥……那么,跳就是人的生命線,過跳就是過“臘子口”。那樣的夜晚,腳下是泥濘滿腳,風又大,雨又急,腳又滑,身上再背著或抬著個人,這人說不重又不輕,說輕卻叫你心頭手頭背上感到某種不能承受之重。此時救人一命,不是為造七級浮屠,誠實的鹽場人,救人急難從來沒有功利心,越是艱難的時候,越是辛苦的人們,越是窮鄉僻壤,越能見真情。人救人,跳急人,救人歸來,人們會用禱祝的輕松口吻述說昨日心境:“虧了這跳,不然哪有這條命。”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我這里說的都是跳的功勞,也有人抱怨跳,說到跳的某個缺陷,比方說,在鹽場過跳不比江南的小橋流水,跳上是個沒法流連的地方,你的心情就是走好這十米廿米這一段;跳又不比城市的橋,在跳旁你找不到風花雪月,淮北鹽場的跳一律窄窄的跳身,在這樣的地方,情侶們歷來是撒開手走著的,鹽場設計跳全不是為情侶們設計的。似乎忽略了,應該為攜手的情侶考慮的哪怕多一點點也好。但鹽場人從來原諒跳的這種缺陷。跳為鹽場人承載得已經很多了,誰還會忍心苛責它呢?
或問:鹽場人只想到河上架管跳,為什么不去放飛思路,多架點橋呢?架橋,不就沒有那么多險礙,不就更方便安全了嗎?其實這事看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固然,凡架跳的地方都適應架橋,但架橋可不是隨便做的一件事。要知道鹽場多數是鹽灘,卻不是商埠和經濟文化中心,這不是鹽場領導“細”,也就是吝嗇,實因其經濟學上的不可行。鹽灘前后沒有車水馬龍的貨流,沒有熙熙攘攘的人群,除了場部象個市鎮,即使是上萬人的大鹽場,棲居在幾十平方公里乃至上百平方公里的廣闊鹽灘上,人口密度還是很稀少的,一個小組也就是十幾個工人,連家屬不過幾十口人,為十幾口人及至幾十口人造一座橋,經濟學意義是有限的。
當然,在一些工區和重點地區,鹽場還是架了不少座橋,在全省八大鹽場的徐圩、臺北、灌西、臺南、灌東、新灘、射陽等鹽場都架了不少橋,唯獨青口鹽場的橋要少一些,原因是這個場路好,河少、人口居住集中些。隨著鹽場生活向城鎮化集市化發展,隨著鹽場魚蝦貝蟹產量的迅速增長,貨暢其流會成為發展鹽場經濟的必然要求,在鹽河兩岸將會建很多的橋,我近知省金橋鹽業公司所屬五大鹽場有97座跳要改建成橋,此事約耗資500萬之巨。那時,河上的跳將會一批挨一批的退出歷史舞臺,而作為一種遺物存在了。
算起來,我在鹽場大約走了五十年的路,也算走了五十年的跳,但我想,哪怕今后跳都化作遺跡了,我還會烙印般地記得鹽河上那能載千鈞的跳。試問,世上有多少能載生命千鈞的跳一樣的寶物?這使我對跳長存一種說不清的感恩心。我會記得它不寬不窄,不薄不厚,不軟不脆的特質。我還想到,要做一個能擔當千鈞生活重荷的鹽場人,不是應該把跳的不寬、不窄、不薄、不厚、不軟、不脆的標準,當作某種準則么?(吳方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