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盧明清
小滿,從高原而來,風塵仆仆,扯著干燥的西南風,穿越田野,走向海邊,走進鹽圩子,走進鹽田。結晶池頭天晚送上的鹵水,在月色或者星光里孕育愛情果實,第二天太陽爬上樹梢的時候,濃濃的鹵水上面漂起了一層像薄冰一樣的鹽花,風,被火點著似的,鹵水激蕩,鹽花沉到鹵中,躺在被石頭磙子壓實的泥“床”上,鹵水上面又蓋上一層新的鹽花……陽光中,那些沉淀在鹵水里的鹽花變成了顆粒,只要幾個時辰,鹽粒就能長得像櫻桃一樣大,酷似水晶,剔透明亮,散發海的咸香,這就是家鄉的淮鹽。
夕陽通紅通紅,父親母親、兄弟姊妹們赤著腳,走進鹽田,手操刮板,就像在打谷場上收集糧食一樣,一刮板一刮板將鹵水里的鹽粒挎起來,聚成一個一個小鹽堆。那些日復一日舞蹈在咸土地上的收鹽人,無論老少,無論男女,在外人的嘴里,都被叫作“鹽工”。
鹽工們將白花花沉甸甸的鹽晶一擔一擔挑到池道上。人、鹽堆,還有不遠處的風車,倒映在池水中,就像一幅風景畫,將靜美定格在黃海的歌聲里。鹽田道上的那些小鹽嶺子,下一步,要被鹽工肩挑、車推,“筑”成金字塔一樣的大鹽廩,苫上蘆葦編織的鹽席,插上鹽簽,保護起來,待冬天,捆鹽上船,運到更遠的地方,讓其走上餐桌,催開人們味蕾的花朵,或者讓其加入到更廣泛的行業之中,為社會發展作貢獻。
收工下班時,已是晚上8點多,手上還沾著鹽粒,吃過晚飯,鹽工們就會盡快躺下睡覺,明天,還要有更多的鹽要收。只要老天不下雨,海水被太陽蒸發成源源不斷的鹽鹵,鹽鹵源源不斷地長成鹽晶,鹽工們就要源源不斷地流淌汗水,那汗水流淌在他們的背上、額頭上,也會結晶成鹽,讓生活多么瓷實,那汗水流淌在鹵水里,和鹵水一塊兒結晶成鹽,再走向四面八方,多么浪漫。
每年小滿前18天、后18天,還有秋季,天氣干燥少雨,淮鹽瘋長,豐收的季節,鹽工們連續勞作,往往累得關節“嘎嘎”地響,太陽曬,海風吹,皮膚黧黑發亮,那些靚妹,被大家叫做黑牡丹。
鹽工的愛情里流淌著海水,永不停息。雨季,他們要從老天手里奪鹽,那收鹽的情景就沒有春秋季節那么風光自在。夏天,海邊的雷雨說來就來,無論白天黑夜,鹽工都要在第一時間沖到灘上,站到鹵水里,挎鹽,挎著挎著,電閃雷鳴中,驟雨像瓢潑一樣,從天上倒下來,澆在他們的頭上,澆在他們的身上,而他們從來不會輕易撤離腳下那片無垠的阡陌,揮舞最有力的動作——“搶鹽”,直到太陽從云彩里露出笑臉……
父親母親的鹽場曾經是黃海之濱海州灣畔一處雜草灘地,先人們曾經在此建造原始“八卦”鹽灘掃鹽,后來大海不斷向北移走,八卦鹽灘被潮河上游泛濫而來的洪水或者雨水沖淡,長出了無邊無際的蘆葦、鹽蒿,家鄉前輩一度以收割蒿草創收謀生,還曾在河堆上種植雜糧,在河溝里撈魚摸蝦,養家糊口,故鄉成為一個農副業性質的單位,特別貧困。窮則思變,上世紀60年代末,父親帶領大家改草灘成為對口卷簾新式鹽灘。
那時,鄉親們就像參加南泥灣大生產,男女老少齊上陣,幾乎沒有工資,披星星戴月亮,磨破了手套再磨破手掌,不知挖斷了多少根鍬柄,推壞了多少個車轱轆,累斷多少根車絆,終將一方荒蕪天地建成鹽花芬芳的鹽場。
塑苫制鹽,半年或者一年收獲一次,挎鹽,用牽引機械操作,高壓鹵泵將鹽晶輸送到鹽廩之上,科技發明這個懶人的智慧大大地解放了鹽工繁重的體力勞動。然而,領灘手在烈日下徘徊盤鹵,鹽工白天黑夜出入雷電、大風里收放塑布的工作仍然特別辛苦,這樣的工作,我的愛人一干就是20個年頭。
家鄉的鹽灘是家鄉人民用自己的雙手建成的鹽灘,大家對鹽晶格外珍惜。淮鹽低鈉質純,深受國內外消費者喜愛,鹽粒就是米粒,為了她,多年來,父老鄉親超乎尋常的勞作和付出已成豐碑。
家鄉就是母親,兒女為母親付出不圖報酬,曾經那些艱辛的勞作,此時回憶起來,都是道不盡的甜。如今,每到小滿季節,沐浴著如旗的西南風,父親母親的關節,我愛人的關節,我的關節,還會“嘎嘎”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