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明建
兒時的記憶,散布在家鄉的每一塊鹽田里,一年又一年,豐盈著歲月的記憶,裝著綿長的日子。
老家地處黃海岸邊,祖輩在這里開灘曬鹽延續至今。站在老屋院外,一抬眼就能看到鹽田,方方正正,顯得規整,面積也不小,足有60公畝,條條溝壑把鹽田分成一排排,呈現出一個個“井”字圖形。鹽民按其功能和排數,給鹽田命名:前幾排叫走水灘;中間長方形的深坑,叫土塘;再往后有大逛灘、水庫,如此等等。鹽民的心思都撲在灘上,走水、兌鹵、修灘、活格,從年頭忙到年尾,每一塊鹽田都是鹽民的孩子,這是一點也不夸張的比喻。
鹽田靠近黃海岸邊,只要海里有水,這鹽田里的收成就不愁了。小時候喜歡光著腳丫在鹽田里玩耍,踩進帶著黑油油的泥皮上,一股爽溜溜癢滋滋的感覺從足底直抵心里頭,別提多享受。靠近頭圩的鹽田以前可是誰都想去當領灘手,海水通過揚水站進到鹽田里,那可是“頭茬”水,鹽田產鹽量那也是有保障的。俗話說:“產鹽沒有鬼,全靠人和水。”鄰居程二爺那年被分到頭圩當領灘手,高興得不亞于中了彩票,扛著掀天天在鹽灘上轉。那也不是誰都能去頭圩的,那要看領灘制鹽技術的。頭圩的水是好水,程二爺亦是走水制鹽好手。雖然當時制鹽技術和生產條件都十分落后,但程二爺領著年輕后生干活從不惜力,人推肩扛干得風生水起,收鹽季,足足多產半條廩。
幾年之后,工區對圩子領灘手進行調整,這次程二爺沒那么幸運了,被自己兒子大柱頂下去了,程二爺為此郁悶了好一陣子。程二爺就這樣光榮的退休了,可他還是喜歡到灘上去轉悠轉悠,回來后總不忘和兒子嘮叨幾句,無非是提醒一下大柱,三排要進水了,土塘該清淤了,結晶池飄花了。有次大柱隨口回了一句:“爸你就莫操閑心嘍。現在制鹽也有新法子了呢。”給程二爺嗆得半天不吭聲。自此,他的心思便轉移到了自家孫子大龍身上。
上世紀90年代起,外面的世界越來越精彩,鹽圩里的年輕人如大柱,大都加入打工的行列南下北上。一片熱鬧聲中,鹽田逐漸變得暗淡。起始,兩份灘變一份,后來有的鹽田扒成了養魚塘,再后來搞退鹽還農,種起了海水稻。那時的程二爺經常倚門而坐,望著鹽田嘆氣。運鹽河多年不曾清淤,揚水站大堤也日漸破舊。
程二爺過世那年,我也隨著父母住到了市區,一年到頭難得回老家一趟。那些曾經被鹽民視為命根子的鹽田,在我的腦海里漸漸淡去。只是父母還會在家里,不時提及:有什么法子呢?種鹽不如種地,沒有人愿意干了,鹽田都改養魚塘了。我理解和鹽田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的父母對于家鄉的那份情感,他們骨子里和程二爺一樣,把自己的一生與鹽田緊緊地聯系在一起。父母的語氣里自有一份難以排遣的無奈。
多年后,逗逗轉轉又回到這片咸土地上,站在鹽田邊,雙眼就開始模糊、濕潤,呼吸急促,那是心底里對這片鹽田的熱戀,對這里鹽民發自肺腑的愛。走在鹽池道上,遠遠的就能看到在鹽田里勞作的老鹽民,被曬的黝黑的皮囊泛著光澤。驚喜的是見到了程二爺的孫子大龍,原來大龍大學畢業回到了圩子,還接過了父輩的傳承,當上了新時代鹽民。他告訴我,現在產鹽可輕松多了,全是機械化生產,什么活茬機、收鹽機、收放機,都是自己設計研發的,新改的生產工藝,一塊鹽田上百噸的產量。我想這樣的場景,是程二爺希望的。
家鄉的鹽田被海上微風徐徐吹開,夾帶著咸土泥香,有了絲絲暖意,讓人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