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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鹽

發布時間:2022-10-12 閱讀量:

□  許佃來

我是鹽河里的一滴水,從大海的深處來,在阡陌縱橫的鹽灘上發芽。

大潮河在我的東邊咆哮;埒子口在我的西邊流淌。

今天,抬腿,邁步,我走出這片賜予并包容我生命的大海,搖曳出一條條流動的玉帶,沉淀、蒸發、結晶,我成為了一粒鹽……

    我一直生活在這里。在這片曾經星羅棋布著一條條鹽圩的咸土地上,我一直是一粒行走著的鹽。陽春三月,當那幾株觀音枊泛著不起眼的小白花時,我的心里早已安放下一個草木醺香的春天。

而現在已是深秋。寬闊的大海邊,埒子口畔蘆花飄飛,鹽灘上的那些河溝里,錯落而置的已經是我苦澀的淚水。

鹽場、鹽圩、鹽灘。我故鄉的咸土地。謝謝你收留了我。今夜,我的身體和靈魂與哪殷紅的海英草以及水中蘆葦的倒影同在!

我是一粒行走在大地上的鹽。

說是依河傍海,但從這里出發,向東,起碼要走上十多里才能到達潮河邊,而傍海確實僅一堤相隔。百里鹽灘平整、遼闊,它安居于海之一側。黃河奪淮入海夾帶的大量泥沙,使得它的土地不斷生長。所以水才那么黃,成為黃海,灘涂才顯得愈來愈大。因此這片土地人們形象地稱它——是大海里長出來的。

咸土地生長,源于江河之水的饋贈。大海向東,咸土地向西。在大海的波濤逐漸退卻之后,那些白花花的鹽晶也積淀了下來,它們停留棲息在那里,或站立,或安臥。它們在那里生存、生息,繁衍,從一個人的捕魚腳印,變成兩個人的小屋,然后,再漸漸成為一個個首尾相接雞犬之聲相聞的鹽圩,最終,成為一座小城鎮。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個有著118年歷史的鹽場,她的名字叫做——灌西。

一粒鹽,行走在大地上。這是鹽場。

鹽場,顧名思義,就是產鹽的工場,而生產海鹽,露天操作,類似農民,因此有人戲稱“鹽農”。翻開這個以灌河命名的鹽場歷史,海岸東移,灘涂積淀、蘆葦叢生就是它最早的模樣。因此,它便有了另外一個名字:埒子口葦蕩左營。清末時期,當時擔任兩江總督兼鹽政大臣的端方,為接濟淮南,在此新增鋪灘40份,至此,灌西有了官辦名稱——“濟南”。

埒子口河水顫動著人們的神經,這條河曾經串聯起大海邊的一處處鹽池和鹽圩:大德、大阜、公濟、大有晉。流水依依,歷經百余年。巨大的鹽廩高聳,她所承載的,是一代一代人關于鹽的記憶。戽水、曝曬、積淀,那鹽從海水中走出來,有色彩、有味道、有溫度、更有情感,乘著一條條大船,沿大潮河溯水而上,西接六塘河諸水,內可經鹽河、京杭大運河通達長江、淮河,直達揚州。那燕尾港、堆溝港、陳家港一座座小碼頭,一麻包一麻包的原鹽由此出發,進江、入海,走遍世界。

因為有水,這片土地上最茂密的植物是蘆葦,最多的野草是鹽蒿和海英菜。它們是這片咸土地上最平常的生命,一點點陽光和水分就能夠生長。正是這平常的生命,它曾救活了許多從舊社會走過來的鹽圩人!

因為有水,無論是河、溝、灘、洼,到處都有魚、蝦、蟹、貝。盡管這里的土地些許貧瘠,但那卻是這些生物的祖居地,是已經生長進了它們的血脈骨頭的故國。它們依戀著這片鹽灘,是為這里辛勤勞作的人們糊口活命而生!

因為有水,鹽灘上飛著鴨、舞著鶴。每年秋天,順著風的方向,成千上萬的野鴨穿云破月,從遙遠的北方飛來,一路留下嘎嘎的啼鳴,記住這片飛舞著潔白蘆花的地方,才是它們積蓄能量的加油站。

鹽場。產鹽之工場。

鹽為五味之首。灶、團、圩、蕩、港、艞、閘、份、灘,這一串串的地名,無不和鹽有關,靠近了聞一聞,這些名字也都是咸的。白花花的鹽廩橫空出世。那些頂著蓑衣在海邊勞作的曬鹽人,那些赤裸臂膀在灘頭上逮魚摸蝦、踏海逐浪的趕海人,汗濕的衣衫上滲出白花花的鹽霜,頭上身上飄著的盡是海風海浪的味道。他們彎著腰,頭發、鼻尖、嘴巴那么近地就要接近腳下的泥土和海水——與附近村莊上的農民一樣,一雙大腳帶給他們賴以活命的口糧。鹽圩,鹽灘上那白花花的鹽廩,就是我們的祖先和未來。

鹽灘傍海。鹽場有鹽。鹽圩的人有特別敏感的味蕾。來灌西鹽場,有兩種地道的美食不能不吃。一是“一鍋熟”(也稱“第一鮮”),一個是紅燒沙光魚或沙光魚湯。“一鍋熟”是鹽圩人的傳統做法,先將魚、蝦、蟹與蔬菜加適量的井水一起燒,鍋燒熱后沿鍋邊貼上一圈面餅。熟后,以面餅蘸湯,伴以混燒的菜,奇鮮可口。而紅燒沙光魚或沙光魚湯就似乎容易多了。沙光魚在一拃長之內,可紅燒;沙光魚體長及尺,燒湯最佳。據說灌西沙光魚的烹調美味要得益于它天然的生長環境和當地的井水絕配。

鹽有味道,更有風骨。那一個個地名——場區的東大廩、公濟二圩、大有晉、大德老井,隨便哪一個都有一段歷史;場外的洋橋閘、埒子口、大潮河、天生港,無論哪一處都有它歷史的風骨。一方水土一方人。灘外海邊,浩蕩的風雨越過海洋越過灘涂海堤,越過那百年叢生的蘆葦蕩,一直走進鹽圩、鹽灘,化做那生息繁衍于這片咸土地上的鹽工身體里堅硬寶貴的氣質。于是,煉海人的性格里有了比平常人更多的鐵和鈣,那是一份水傾土擋的血性和尊嚴。

憑著這樣的尊嚴和血性,一群又一群人從這片咸土地上走來,站成雕塑,站成風景,站成歷史。在灌西118年的天幕上,從高正順的鬧店起始,李立舉的灶聯會,李永彩的保家隊以及建國后徐登漢、吳學科、楊再金的無私奉獻;劉雨英、楊道芝、韓井軍、安樹林等模范的赤心報國、敬業愛場,無一不閃耀著灌西人民對這片熱土的傾心和多情。歷史造就英雄,時代需要楷模,無論是在戰火紛飛的崢嶸歲月,還是在發展經濟的和平年代,我們都不能忘記他們,他們的勤勞智慧和不朽業績,永遠值得我們學習和懷念。

鹽。鹽灘。鹽圩。鹽場。當一個地方的歷史需要很多人用記憶來還原、修補、推測,我。我是一粒鹽。

臥著,蛻變為現代日曬制;站著,我知道“祖宗是一棵樹”。

是一棵苦楝樹?

是一棵刺槐樹?

是一棵觀音柳?

不,就是那片海英草、那一株蘆葦。

滄海桑田,大海潮汐奔騰,灘涂一寸一寸向太陽升起的地方延伸。那是天地賜予人類的瑰寶。我行走在鹽灘,這咸土地的中心。我的祖宗,就是這片咸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海英草、一株頂著碩大花朵的蘆葦。

生活在這片咸土地上,我不關心那已經快要被鑿空的歷史,我只關心今天和未來。我只關心——我的鹽、我的鹽灘、我的鹽場……